圖說:盛夏時節,荷塘裏暗香浮動。\新華社
三伏暑天,熱汗蒸騰,讀錢仲聯校註的《劍南詩稿》第四卷,其中一首七律,有這樣幾句詩,寫宋時暑天情景:「風生團扇清無暑,衣覆熏籠潤有香。竹屋茆檐得奇趣,不須殿閣詠微涼。」從唐宋到現在,上千年來,如此炎熱天氣,依然需要風涼解暑,只不過,如今的空調,取代了扇子而已。
此詩下面,有錢仲聯先生的一則註釋,註釋比詩更有意思,方才是放翁所得的「奇趣」。註釋引《廣卓異記》所記載一則唐朝皇帝的軼事,也關於暑天風涼:「唐文宗夏日與諸學士聯句:『人皆苦炎熱,我愛夏日長。』柳公權續曰:『薰風自南來,殿閣生微涼。』……文宗獨諷公權兩句,辭清意足,不可多得,乃令公權題於殿壁。」
《廣卓異記》,是宋代一位叫樂史的人編撰的一本筆記。這則軼事,雖簡單,卻將唐文宗和柳公權寫得維妙維肖,有言有行有詩,還有題寫於殿堂牆壁上的書法淋漓,很是生動。唐文宗這個皇帝,和宋徽宗愛作畫一樣,鍾情作詩,尤愛五言。唐文宗當政時,柳公權官居侍書,已經侍奉了文宗前兩代皇帝穆宗和敬宗,三朝元老,長居朝中,前倨後恭於皇帝身前身後,自然懂得眉眼高低,揣摩得透徹皇帝的心思。皇帝前嘴剛說出上聯,他立刻就對出下聯。對於一個詩人,這樣的文字遊戲,當不在話下,關鍵是要對出皇帝的心思,即皇帝身上癢癢了,你要立刻遞上一個玉製的癢癢撓。
看,皇帝說了:「人皆苦炎熱,我愛夏日長。」
柳公權立刻接上:「薰風自南來,殿閣生微涼。」
皇帝吃涼不管酸,大熱天的,眾人叫苦連天說太熱了。他偏說:我就愛夏日,還希望它再長點兒才好呢!整個一個不食肉糜的主兒。
柳公權的厲害在於,他明明知道,宮內和民間自然大不一樣,再熱再長的夏日,宮內自有宮女的宮扇不停在搖,還要冰塊散涼驅暑。他卻要拍皇帝的馬屁,說是薰風自來,殿閣生涼。於是,皇帝高興了,立刻誇他「辭清意足,不可多得」;而且,立刻讓他「題於殿壁」。發揮他作為書法家的特長。唐詩多了,辭清意足的多了,未見這句就是不可多得。
皇帝高興了,就是不可多得。皇帝為什麼高興了?因為柳公權適時適地地遞上了癢癢撓。
我們就可以知道,柳公權這個官就是這樣當的,而且,就是這樣當得如此長久。僅僅會作詩和書法,是遠遠不夠的。
讀放翁詩,對柳公權如此之詩與言行,放翁顯然是不屑的。解暑的風涼,他只須在竹屋茆檐下,一把扇子就夠了。
同樣是暑天風涼,皇帝、柳公權和放翁的態度,是這樣的大相徑庭。來自宮廷殿閣,來自竹屋茆檐,是這樣的涇渭分明。暑期天熱,是客觀,屬於自然,即所謂天熱中的天,是由老天爺在管着,誰也奈何不得。但風涼卻不盡歸天管,人亦能為。居廟堂之高,自有宮女和差人等人工製風;處江湖之遠,如放翁可以手搖一把扇子即可。
當然,風涼的大小、清爽和質量,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所謂夏蟲不可語之冰。可見,天熱可以一視同仁;風涼卻從來難以那麼民主平等。「不須殿閣詠微涼」,可以隨便詠你的微涼,不須,只是你自己的以為;殿閣詠微涼的柳公權,卻是官當得如唐文宗所言夏日一般長,死後獲贈「太子太師」稱號,了得!放翁卻是憂憤成疾,死於山陰鄉中,雖有《劍南詩稿》多卷,卻未獲得皇帝的一枚獎章。\肖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