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冰糖葫蘆是源自京津地區的一種傳統小吃。\資料圖片
情人節,有學生帶自製糖葫蘆來教室與大家分享,說這種「Chinese candied fruit」近日在社交媒體特別火。她做的糖葫蘆,用細竹籤穿了草莓,放在粉紅色托盤上,晶亮可愛。只是外層蘸的是白糖,軟化得「流滴垂冰」。學生們倒是吃得津津有味,我卻思念起北京的冰糖葫蘆。
糖葫蘆,北京一景。昔日大柵欄、東安市場、老戲園子和胡同裏,從中秋到來年初春都有糖葫蘆賣。山藥、山藥豆、橘子瓣兒做的很常見,但以山楂為正宗。華北盛產山楂,北京稱「山裏紅」、「紅果兒」,入秋成熟,紅紅艷艷,但偏酸,通常不白嘴兒吃,而是加糖,做元宵餡兒、山楂糕、果丹皮、糖葫蘆。糖葫蘆的山楂紅似胭脂,冰糖亮如琥珀,拿在手裏神氣十足,咬一口,香、脆、甜、涼,微微泛出新鮮的清酸,所以常用來哄小孩兒。溥儀《我的前半生》寫光緒三十四年(一九○八年)舊曆十月二十日,慈禧欽點不到三歲的他繼承大統。睡眼惺忪的溥儀被抱到慈禧面前,一見彌留之際的「老佛爺」,嚇得嚎啕大哭。慈禧命人拿糖葫蘆來,被溥儀一把摔到地上,慈禧頗為不悅。
從前逢年過節,北京各處掛起懸着明黃絲縧的大紅燈籠時,就有小販扛着插滿糖葫蘆的稻草墩兒串胡同吆喝:「葫蘆……剛蘸的呀!」當年我步行上學,從家到學校之間有三四位老人,各守一輛小木車。夏天車裏用棉被捂着雪糕和「北冰洋」汽水,秋冬車上插滿糖葫蘆,都罩在玻璃匣子裏以遮擋塵沙。放學時分,小學生就像待哺的雛鳥,嘰嘰喳喳把幾輛小車圍得水洩不通。然後你吃一口我的雪糕,我咬一顆你的糖葫蘆,說說笑笑,各回各家。
梁實秋離開北平後,特別想念東安市場「信遠齋」的糖葫蘆,每顆山楂碩大無比,不用竹籤,放在墊了油紙的紙盒中售賣。上世紀九十年代老歌《前門情思大碗茶》,閻肅老師作詞,前半段唱的是「我爺爺」,北京窮人家的孩子,「吃一串兒冰糖葫蘆就算過節。」後半段,「如今我海外歸來,又見紅牆碧瓦,高高的前門,幾回夢裏想着它。」前幾年回北京探親,見「稻香村」的冰櫃裏有糖葫蘆。暌違已久,買來一嘗:「嘿,就是這個味兒!」
糖葫蘆吃了幾十年,最好吃的還是胖婆婆做的糖葫蘆。
胖婆婆是在我的小學附近賣糖葫蘆的老人之一。她花白頭髮,手藝超群。別人做糖葫蘆,無非以竹籤穿山楂再蘸糖而已。她卻把洗淨的山楂攔腰切開,去核,於上下兩半之間填滿豆沙餡兒,餡兒周圍再黏一圈白芝麻。一顆顆做得了,竹籤穿起,接着熬糖。王敦煌《吃主兒》說熬這種糖是個技術活兒。鍋燒熱,放少許油。油多了不黏,糖蘸不上;油不夠,糖不亮,吃起來不脆。俟油稍熱,下碎冰糖。糖溶,鍋中泛起泡,待小泡將失就趕緊逐根蘸糖葫蘆,注意火候,別把糖熬老了。胖婆婆獨一無二的夾餡兒糖葫蘆,五毛錢一串,不比別家的普通糖葫蘆貴多少。她的兒子跟我父母在同一部門工作。每年開春節聯歡會,工會都要向胖婆婆訂購兩百來串糖葫蘆,所以節前她很要忙一陣。
胖婆婆的手藝也許是有借鑒傳承的。高陽《瀛台落日》寫到,慈禧令人拿來哄溥儀的,是「好長一串嵌了棗泥、松仁的冰糖葫蘆。」雖為小說家言,卻事有所本。唐魯孫說北平東安市場「隆記」的糖葫蘆,用大山楂嵌豆沙,豆沙餡兒上用瓜子仁貼出梅花、方勝、七星等花式。山楂不值錢,糖也不貴,一串糖葫蘆賣不了多少錢。但如此簡單的食物,有心靈手巧的人願意花心思,琢磨出更好看、更好吃的種類。有時聽大人們說起胖婆婆,「做個糖葫蘆也這麼用心。」我也對她心生敬意。
我讀四年級時,某日父母加班走不開,託胖婆婆的兒子送我去學琴。他帶我出發,經過他母親的小木車,停下來說:「給拿串兒大的!」胖婆婆在玻璃匣子裏挑挑揀揀,選了一串特大的給我。我只顧貪吃,幾天後才隨口跟我爸提起。我爸拉上我就走,走到胖婆婆的小車前,一定要付那串糖葫蘆的錢。婆婆愣了片刻才想起,堅辭不收。推讓之間,我爸一下子把錢塞到婆婆的圍裙兜裏,又拿出五毛錢說:「再買一串!」她不能再推,勉強收了兩份錢。我舔着糖葫蘆跟我爸回家,轉眼就把這事兒忘了。
然而沒過幾天,放學回家時,忽然從橫里閃過一個人影攔住我,嚇我一跳。一看,是胖婆婆,舉着一串糖葫蘆,也不說話,硬把糖葫蘆往我手裏塞。我立即明白,接過來笑着道謝,她才滿意地走開。
長大後我偶然會想起此事,心中溫暖。再後來,真正懂得人情了,才推想出當時的大致情景。我小時相貌平平,不是那種讓人看兩眼就能記住的類型。我爸帶我找胖婆婆付錢,她爭執不過時,一定已經存了個心,在短短十幾秒間努力記取了我的面容。那以後的幾天,每當上學放學時分,她肯定都在一邊照顧生意,一邊仔細辨認過往的小學生。終於從人海中發現了我,她立刻拔下一串糖葫蘆,不顧年高體胖,飛奔過來。就是為了一顆心,一份情。
老北京的人情,在回憶中甜甜的,又有些令人鼻酸,像一串冰糖葫蘆,「幾回夢裏想着它」。\吳 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