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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永玉的雙滿意 ──讀《還有誰誰誰》\谷中風

2023-07-17 11:33:27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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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圖:黃永玉被譽為中國藝術界的「鬼才」。\比目魚攝;右圖:《還有誰誰誰》,黃永玉著,作家出版社。

  讀到黃永玉先生的《還有誰誰誰》(作家出版社,2023年),老先生已經仙去了。或許因為這個緣故,讀書中的文章時,一面為黃老先生一貫的睿智風趣而忍俊不禁,一面又有些哀痛,這麼好的文字、這麼有趣的人物,以後再也讀不到了。黃老在書中說,「有朝一日告別世界的時候我會說兩個滿意:一,有很多好心腸的朋友。二,自己是個勤奮的人。」這「雙滿意」可謂他一生寫照,應該也是先生一生所求。對此,僅從他留給我們的最後這本書中也能清晰感受到。

  書中收錄的文章一共十四篇,絕大多數都是對「好心腸的朋友」的記述。黃永玉一生歷事豐富,交遊廣泛。納入筆端的人物,文化界的有王世襄、張光宇、鄭振鐸、王遜,社會名流如張學良的弟弟張學銘,等等。名人軼事本就十分可讀,加上黃永玉的生花妙筆,更令人不忍釋卷。讀這本不算厚的書,好似讀了一部現當代中國文化史,只是這部文化史是黃永玉一人寫成的,正因為如此,在或長或短的人物故事中,不但可讀到前賢風骨,而且寄託了黃老先生的文化懷抱。

  一個人的文化史

  在這些文章中,既有所見,也有所聞,有時是一個場景,有時是一兩段話。比如,《只此一家王世襄》記了這樣一段小故事。王世襄應香港大學之邀開講明式傢具學。黃永玉當時住在香港大學附近,便請王世襄到家吃晚飯。沒想到黃霑不請自來。那天,王世襄打扮很「土」,「扎褲腳,老棉鞋,上身是對襟一串布扣的唐裝」,黃永玉故意不作介紹,黃霑也沒把他放在眼裏。聊天時,黃霑說起香港大學請王世襄講座,說希望去聽聽。此時,王世襄笑着用英語說「I'm here this time, is to talk about my collection : Ming style furniture.」黃霑聞言,莫名其妙,黃永玉此時才為兩人互相介紹。於是,出現了戲劇性的一幕:「黃霑猛然撲過去,跪在王世襄跟前:『阿爺阿爺,我失禮之極!罪該萬死!我有眼不識泰山!請原諒!啊呵呵!今天我算榮幸見到大駕,做夢也想不到!』」如今,三位當事人都仙去了,感謝黃先生為我們留下了這生動的場景,讓我們得以緬懷當代中國文化史上那些「神仙打架」的歲月。

  《鄭振鐸先生》一文記了一則「聽說」的故事。有一次徐悲鴻對鄭振鐸說:「只要你承認《八十七神仙卷》是吳道子手筆,我把它捐給故宮!」鄭振鐸先生回答:「捐不捐不要緊,它不是吳道子畫的!」黃永玉沒有評判畫作真偽,只是寫到「兩位文化界起承轉合大人物的對話,再過二十來年,快一百年了,多慷慨威武。」再如《孤夢清香──難忘許幸之先生》記錄了當年美術界批判「印象派」時許幸之的發言:「『印象派』的出現,恢復了自然界的美感,更方便地表現現代生活。說他們思想上的落後,他落後他的,我們用他們開掘的思想和手腕畫我們的,把他們開拓出的色彩觀念也變成我們順手工具。就像我們搞建設買的外國機器一樣。用不用在你,沒人強迫你用。我就喜歡欣賞印象派。只是有益於我的欣賞,我畫我自己的格調。好像面對一盤你不習慣的好菜,不吃可以,你摔盤子幹什麼呢?」許幸之先生是電影《風雲兒女》的導演,而這部電影的主題曲就是我們的國歌《義勇軍進行曲》。黃永玉先生此文雖然不長,卻寫出了許先生博大的文化觀念和自信的文化態度,在文明交融互鑒愈發充分和迫切的當下,讀來更給人思考和啟迪。

  平凡者的高貴人格

  黃永玉先生是寫人物的高手,他的散文集《比我老的老頭》已成經典。黃老先生的文字給人以圖像式的現場感。他的筆法是散記式的,一支筆好像相機的鏡頭,瞅準之後,迅速對焦,咔嚓一下,定格了一個精彩的片段。數張「照片」連綴起來,就成了一篇文章。《還有誰誰誰》讀起來像《世說新語》。和《世說新語》不同的是,寫入這部「黃說新語」的,不僅有上文提及的「大人物」,還有許多文壇藝林之外的普通人。

  其中最讓人感動的,莫過於《你家阿姨笑過嗎?》一文中的曹阿姨。曹阿姨是黃永玉住美院北宿舍的時候請的阿姨曹玉茹。她老家是京郊懷柔的,丈夫曾是當地的游擊隊長,打鬼子時犧牲了,雙胞胎兒子被鬼子扔進了潮白河。曹阿姨孤單一人。「長相算不得好,高大魁梧,臉上沒有笑容,皮膚綠綠的,站在門口好大一個影子。」到家裏來的客人總驚訝於曹阿姨沒有笑容,黃永玉卻說「她懂得人生,她也笑,她笑得不淺薄」。

  黃永玉寫這位曹阿姨,就像他的畫,寥寥幾筆,人物躍然而出。他寫到,有一次,黃家來了三位日本客人向黃永玉請教問題。客人剛坐下,阿姨左手抓起四個沒耳朵茶杯,右手提了把舊茶壺,「咚!」一聲放在桌面上,徑自走了。又有一次,黃家高朋滿座,吃完了飯正準備聊天。曹阿姨忽然端了一盆熱水放在黃永玉面前說:「黃先生,你都快半個月沒洗腳了!讓大家說說。」他還寫到,一九六六年,曹阿姨此時已經再婚,先生是建築隊長,也打過鬼子,兩口子住在八大處。她回去看黃永玉一家。「叫她別來了。她說:『不怕,我是烈屬,我清楚黃先生是好人。』」當時挖防空洞,做磚坯,黃永玉關在「牛棚」出不來,家裏沒有勞力。曹阿姨就和丈夫一起用三輪板車給他們拉來三車土……

  古人說,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黃永玉筆下的讀書人負心的不多,在特殊歷史時期偶有一二,黃老先生大多也給予了寬容和理解。對於仗義的普通人,黃永玉更是不吝筆墨,大寫特寫。比如,《「捨」「得」》裏的老龔頭,對一頭咬斷被抓住的爪子逃走的豹子惺惺相惜。聽到這樁奇聞的獵戶村民也嘖嘖讚嘆,「咬掉爪子還能不痛?不單痛,還要在以後的以後忘了它,過嶄新的日子。」「那些被夾着死去的豺、狼、虎、熊,一是不懂得活的意義,一是不懂得活的方法,一是怕痛。不咬掉爪子。」《還有誰誰誰》文辭風趣,在本質上卻是一本精神大傳。作為傳主的,既有黃永玉交往的文化界人士、身邊的普通人,還包括這隻剛倔的不知名姓的豹子,以及和他們一樣卓然傲立的所有「誰誰誰」。

 

  勤奮者的不朽史詩

  黃永玉對自己人生的另一個滿意是「勤奮」。黃老先生無疑是勤奮的。他12歲就外出謀生。14歲開始發表作品,做過各種職業,不但留下了大量美術作品,《還有誰誰誰》中也選錄了一部分。他從事文學創作的時間更長達七十餘年,廣涉詩歌、散文、雜文、小說等諸種體裁,作品有《永玉六記》《吳世茫論壇》《老婆呀,不要哭》《這些憂鬱的碎屑》《沿着塞納河到翡冷翠》《太陽下的風景》《比我老的老頭》等。《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出版於他年屆九旬之際,創造了一個文壇奇跡。

  而這一切,固然和黃永玉先生的天賦有關,但也和勤奮分不開。在本書《序》中,黃先生說:「出這本書之後到一百歲我還要開個畫展,起碼還要忙三四張畫。大概,大概就沒有時間再寫文章了。現在離一百歲還有一年多時間,今天是正月十五,到七月初九可過滿九十九,然後是逐步接近一百歲的一天一天爬下去;所以時間還有的是,供我把三四張畫畫完。」哲人已逝,再讀這段話,忽然明白:先生所謂「勤奮」,超越了世俗的勤勞之意,而是飽含了對光明的信心、對生活的熱情,唯其如此,故而一輩子勤在其中,樂在其中,奮力前行,不知老之將至,終於把百歲人生寫成了一部令後人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的不朽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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