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漢服已成為不少青年的生活風格。圖片來源：煙清寺）
 

大學校園裏有一個穿漢服滑滑板的男孩。晚上十點多，路過莊嚴的大禮堂—那裏是包括畢業典禮在內，所有重要活動的舉辦場地，在長長的階梯下麵的空地上，傳來滑板輪子與大理石的摩擦聲。抬眼看去，在諸多穿著各種街頭“潮牌”的青年人當中，有一個白衣飄飄的身影。裏面穿著一身深衣，外面披著一件大氅，踩著滑板飛一般飄到了空地另一端，如在江湖，俠客夜行，偏偏穿了一身鮮明的白衣，有一種少年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銳氣。
 
在衣袂飄飄中，我看到的是一個古典中國。與此同時，這個古典中國卻如此“現代”，它與街頭潮流、青年文化糅合在一起，與其說它意味著中國傳統文化的當代遭遇，我更好奇的是：被捲入全球化浪潮的中國社會，在大量西方文化的洗禮中成長的青年人，究竟為何熱衷中國的傳統服飾，他們想通過漢服表達什麼？通過漢服所產生的古典中國想像，對他們而言又意味著什麼？
 
第一次見到這位“翩翩公子”，是在學校附近的“文青一條街”，他和滑板從我眼前飄過，飛揚的衣袂一下子消失在拐角，餘留“仙氣”。幾乎沒有人對他投去好奇的目光，他與這個環境融在一起，如同空氣。這是一條熱鬧的街道，到處都是熱氣騰騰的青年人。沒有多少慕名而來的年輕人來到這條通往海濱大橋的街道尋找螃蟹和皮皮蝦，他們大多都為某杯傳聞中的“阿嫲”手製的古方奶茶，或者這些充滿“古早味”的網紅打卡點而來。而無論是為食物還是風景而來，關於這條街的風物最後都沉澱為這些青年們手機裏的照片。
 
至此，某種當代青年文化的生產儀式於焉完成。從這個角度而言，時常在這條街上現身的漢服青年也就在情理之中。畢竟，隨便走進這裏的時尚雜貨店，裏面陳列著大量Lolita蝴蝶結和髮帶、與JK制服配套的領結，以及供漢服青年購買的簪子和摺扇。
 
在這樣一個青年文化集散地，漢服已經和眾多如今已然“破圈”的青年亞文化一同成為一種鮮明的青年生活風格。穿著漢服旅遊、逛商場、吃火鍋的“國風青年”，已經是任何一個年輕人聚集的空間裏習見的風景。不過，漢服與青年亞文化的結合，並不是一件“從來如此”的事。並且，青衣羅衫走進青年文化，從社群內部走到漫展、街道、電商、新聞報導和綜藝節目，成為日常生活中的一種風景，直至今日構成一股潮流，其在此中對“正當性”的獲取，歷經了一個複雜而漫長的過程。
 
在央視二○一四年的紀錄片《矢志青春》播出的時候，漢服還處在亟需由小眾圈層進行“復興”的文化形態。不過，官方的“正名”已經使漢服大幅度地祛除了長期以來的獵奇目光。在從小眾圈層的審美風格通往大眾時尚潮流的道路上，社交媒體的傳播起了催化劑的作用，加上由近年來“國風”歌曲、動漫作品、遊戲，連同仙俠劇的盛行所生產的一系列“國風”文化，使漢服獲得了互動式的線上展示空間、想像的虛擬場景與文化驅動力。電商的蓬勃發展更使亞文化圈層首先在消費上“破圈”。去年，第一財經商業資料中心聯合天貓服飾發佈的《二○二○漢服消費趨勢洞察報告》顯示，漢服的潛在消費者高達四點一五億人。漢服至此成為一種以“國風”為名的大眾消費。
 
“國風”是一種二十一世紀的文化發明。因為所謂“國風”只有進入最普遍的大眾生活中，才能真正地成為“國風”，而不僅僅是一個被定義的概念。大眾消費中的“國風”，才使富於民族意識的傳統文化成為一種身體力行的文化實踐。由此，它不再是一種存在在小眾的文化產品中的審美符號，僅限於某一群體的文化消費，而是能夠毫不違和地進入日常生活場景，成為在國民群體中被廣泛接受的民族風格。
 
現如今，在Z世代眼中，漢服是他們表達民族主義熱情的路徑之一。
 
據說，幾乎每個大學中都有漢服社團，並且，這群互聯網的原住民也樂於在幾乎所有的社交平臺以“國風愛好者”作為身份標籤，熱情地分享自己的愛好。由此，走進漢服文化的虛擬入口不斷被生產。他們不僅身穿漢服，還會自己購買面料、研究形制，動手製作。不少漢服青年的手藝在這種磨煉中日益進步，手工藝時代的靈韻奇異地在這群“電子兒童”身上回魂，傳統文化在此實現了一種實實在在的身體實踐。漢服作為一種潮流打扮，在這群物質相對“匱乏”的大學漢服青年意味著一種生活方式。
 
衣服從來都不僅僅是衣服本身，背後是一整套社會意識形態。身穿一襲白衣滑滑板的漢服青年身上所呈現的中西合璧、前現代與現代的時空穿越，體現了Z世代開放、活潑的生活方式，同時也映照出目前的中國社會，正處於一個全球化、現代化與民族化三者相互交錯的時空中。在中華傳統文化所指涉的一系列文化形態中，漢服的流行不僅寓示著“國潮”已經變成青年文化和消費生活中不可忽視的“主角”，也象徵著“國潮”作為一種通往文化自信的物質形態成為“國風青年”建構身份認同的標誌。這既是文化表徵，也是情感密碼。借由這把鑰匙，我們可以發現一條以新一代青年為主體的文化尋根之路。

 

（作者 賴秀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