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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何為“弱德之美”?

2021-02-01 18:09:26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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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斬獲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紀錄片獎的《掬水月在手》,以獨特的影像語言,詮釋了古典詩詞大家葉嘉瑩先生提出的 “弱德之美”。不少讀者、觀眾、學者受感染而有所體悟,通過各種傳媒管道分享心得。
      
大家注意到,1993年,葉嘉瑩從朱彝尊的《靜志居琴趣》出發,提出“弱德之美”這一詞之美感特質。一時間,朱彝尊仿佛被推崇成了“弱德之美”的代名詞,令葉嘉瑩先生本人都頗感訝然。葉先生為此特請她所喜愛和信任的《文匯報》發表聲明:
      
我所提出的“弱德之美”,只限于朱彝尊的《靜志居琴趣》這一卷詞。近代詞論家陳廷焯所讚賞的朱彝尊的 《桂殿秋》並不包括在內。朱彝尊以後所寫的詞——那時他的姨妹結婚之後再回到娘家與他又有所來往——也不包括在內。
      
葉先生願以“弱德之美”這一詞論原創者身份,通過本報給予這一概念最詳細、最全面的梳理和解析。她尤推崇近代詞人石聲漢先生的《荔尾詞存》,認為無論是詞人還是詞作,均完美體現了“弱德之美”。
      
石聲漢(1907—1971),農史學家、農業教育家和植物生理學專家。葉先生與石教授並不相識。石教授與南開大學前校長吳大任(1908—1997)是摯友。吳校長夫婦雅愛詩詞,1979年起,每逢葉先生從加拿大溫哥華飛回南開,他們便常來聽課。以詩詞為媒,以情感為緣,葉先生因而讀到石聲漢教授險些毀于故紙堆的遺作《荔尾詞存》,動容之餘慨然作序。
      
今日刊出的文章《何為“弱德之美”?》,即由該序專做整理而成。序言寫於1998年,彼時石教授已歿27年,吳校長故去不久。如今雖又過20餘載,但 “弱德之美”的神奇之力,依舊能挽起先生與他們、我們與先生、我們與他們的情感連結。 (江勝信)
 


石聲漢(1907—1971),農史學家、農業教育家和植物生理學專家
 


葉嘉瑩尤推崇近代詞人石聲漢先生的《荔尾詞存》,認為無論是詞人還是詞作,均完美體現了“弱德之美”

何為“弱德之美”?

葉嘉瑩

我是一個終生從事古典詩詞之研讀與教學的工作者,平時所閱讀過的古今詞人之作不可謂為不多。無論其為婉約豪放、典雅俚俗或是正統新變,其中自然不乏令人賞愛和感動的佳作。而在如此眾多的各色各樣的作品中,石教授的《荔尾詞》卻別具一種迥異於眾的不平凡之處。

關於這種不平凡之特質的形成,我以為最主要的因素是石教授生而具有著一種特別善於掌握詞之美感的、屬於詞人的心性。約言之,詞體中所表現的,乃是較之詩體更為纖美幽微的一種美感特質,清代常州詞派之開創者張惠言,在其《詞選》一書中就曾提出,詞之特質乃是 “興於微言,以相感動”,可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晚清的名學者王國維,在其《人間詞話》一書中,也曾提出“詞之為體,要眇宜修”,因此要想寫出真正屬於詞之特美的作品,那麼我們首先所要求的,就應是寫詞的人要具有一種具含纖柔善感之特質的詞人的心性。而石教授作品中所表現的,可以說就正是這種詞人之心性與詞體之美感的一種自然的結合。

據石教授在其所自撰的題為《憂讒畏譏——一個詩詞的故事》一篇文稿中之敘寫來看,他自幼就是一個敏感而多憂思的少年,生長于一個人際關係級為複雜的大家庭中,身為窮房子弟的他,所受之于父親的教誨乃是忍耐和承受。而在他所閱讀的小說中,最能引起他共鳴的則是小說中的一些弱者的心聲,如《紅樓夢》中林黛玉所寫的《柳絮詞》,《聊齋·諸生》一篇中李遏雲所吟的《浣溪沙》詞。這些情思石教授統稱之為 “憂讒畏譏”之情,而這應該也就正是石教授何以將其自敘個人寫作詩詞之經歷的一篇文稿,題名為《憂讒畏譏——一個詩詞的故事》的緣故。私意以為, “憂讒畏譏”這一題名頗有兩點深義可供沉思。

第一點可供沉思者,乃是這四個字確實探觸到了詞之美感的一種特殊品質。關於此種特質,我在前文已引述過張、王二家之說,不過仍嫌不夠徹底,他們都只能但言其然,而未能深言其所以然。所以這些年來我對於詞之美感特質的形成之因素,曾經頗作了一些反省的思索。首先于1991年,我曾寫了一篇題為《論詞學中之困惑與〈花間〉詞之女性敘寫及其影響》的長文,以為詞之特美的形成,與早期歌辭之詞中的女性敘寫有著密切的關係。其後我於1993年又寫了一篇題為《從豔詞發展之歷史看朱彝尊愛情詞之美學特質》的長文,對詞之美感特質作出了一些更為觸及其本質的探討。在該文中我曾對於此種本質試擬了一個 “弱德之美”的名稱,以為《花間》詞中之女性敘寫固然是一種“弱德之美”,即使是豪放派的蘇、辛詞之佳者,其所含的也同樣是一種“弱德之美”,而且曾嘗試加以申論,說 “這種美感所具含的,乃是在強大的外勢壓力下所表現的不得不採取約束和收斂的一種屬於隱曲之姿態的美”。如此我們再反觀前代詞人之作,我們就會發現,凡被詞評家們所稱述為 “低徊要眇”、 “沉鬱頓挫”、 “幽約怨悱”的好詞,其美感之品質原來都是屬於一種“弱德之美”,又說“就是豪放詞人蘇軾在‘天風海雨’中所蘊含的‘幽咽怨斷之音’,以及辛棄疾在豪健中所蘊含的沉鬱悲涼之慨,究其實也同是屬於在外界環境的強勢壓力下,乃不得不將其‘難言之處’變化出之的一種‘弱德之美’的表現”。以上所敘寫,乃是我多年來對詞之美感特質加以反省後的一點認識。

而如今當我見到石教授以 “憂讒畏譏”四個字為標題,來自敘其寫詞之經歷與體會時,遂油然產生了一種共鳴之感。我以為石教授所提出的“憂” “畏”之感,與我所提出的“弱德之美”在本質上原是有著相通之處的,也就是說這種感受和情思都是由於在外界強大之壓力下,因而不得不自我約束和收斂以委曲求全的一種感情心態。我實在沒有料想到石教授以一位並非以詩詞為專業的科學工作者,竟然能以其天資所稟賦的詞人之心性,如此直接而敏銳的以其個人一己直觀的體驗,輕易地就掌握了詞之美感的一種最基本的特質。這自然是石教授所提出的 “憂讒畏譏”四個字之第一點可供沉思之處。

至於第二點可供沉思之處,則是這四個字在中國文化傳統中,還蘊蓄有一種豐富的內涵。它代表了中國傳統文化中之才人志士的一種普遍的心態。先就這四個字的字面而言,它們就原是出於中國文化歷史中之才人志士的一篇名作,那就是宋代范仲淹的《岳陽樓記》。范氏文中所敘寫的“憂讒畏譏”的心態,正是一位具有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 “以天下為己任”的才人志士的“憂畏”,所以“憂讒畏譏”四個字所蘊含的,實在不僅只是一種自我約束和收斂的屬於弱者的感情心態而已,而是在約束和收斂中還有著一種對於理想的追求與堅持的品德方面之操守的感情心態。其為形雖“弱”,但卻含蘊有一種 “德”之操守。而這也就正是我之所以把詞體的美感特質,稱之為“弱德之美”的緣故。

如果從石教授一生的為學與為人的持守和成就來看,他平生的一切可以說就都是在憂患困苦之中完成的。據姜義安先生所寫的《春蠶頌——記著名古農學專家石聲漢教授》一文中之記敘,石教授曾在短短三年之內,就寫了《齊民要術今釋》97萬字,《氾勝之書今釋》58千字,《從〈齊民要術〉看我國古代農業科學知識》73千字;同時自己又把後兩種書翻譯成英文本,由科學出版社出版,在國外發行。當他的《齊民要術今釋》於1958年將第四冊陸續出完時,卻正是石教授在國內政治運動中被批判之時,但石教授卻並未因此而放棄他的科研的志業和理想。1962年,他就又開始了整理《農政全書》的工作。當時他白天還擔任著教學和培養研究生的工作,只能利用晚上的時間來整理《農政全書》,而那時他還患著嚴重的哮喘病。但只要喘息稍舒,他就繼續不斷地工作。他終於完成了130余萬字的《農政全書校注》,17萬字的《農桑輯要校注》,還有《中國農業遺產要略》《中國古代農書評介》《輯徐衷南方草物狀》等多種其他著作。而他最後的文稿甚至是寫在煙盒紙和報紙邊上面的,則其處境之艱苦可知。

姜義安先生把他所寫的那篇紀念石教授的文章題名為 《春蠶頌》,一方面固然因為石教授的講學與著述之工作,其所做出的貢獻,真是如春蠶吐絲之至死方休;另方面也因為石教授自己曾寫過以《春蠶夢》為題的十二首《憶江南》詞。詞前有一小序,石教授自謂此十二首詞乃因其於 “歲暮檢書”之際,偶見其舊作《生命新觀》之棄稿而作,則其以春蠶吐絲自喻其傾注心血以從事著述的喻意,固屬顯然可見。下面我們抄錄其中的兩首:

憶江南·絲(積稿)   

抽不盡,一緒自家知。爛嚼酸辛腸漸碧,細紓幽夢枕頻移,到死漫餘絲。

憶江南·衣(成冊)

裁制可,依夢認穠纖。敢與綺紈爭絢麗,欲從悲閔見莊嚴,壓線為人添。

這兩首詞從蠶之吐絲經織帛而裁剪成衣,以喻寫才人志士之撰述之積字成稿以至於裝訂成冊。第一首詞開端“抽不盡,一緒自家知”二句,是寫蠶之吐絲一如人之由心血抽繹成篇。蠶之絲緒唯蠶自知,一如人撰述之用心亦唯人自知,故曰“抽不盡,一緒自家知”。至於“爛嚼酸辛腸漸碧”句,表面自是寫蠶之嚼食桑葉,乃至通體變為碧色,而其所喻者則是人之生活雖茹苦含辛,而內心中所醞釀蓄積者,則為一腔碧血。至其下句之 “細紓幽夢枕頻移”,表面自應仍是寫蠶在吐絲時其頭部之左右擺動之狀,故以 “枕頻移”為喻,而另一面則 “枕頻移”三字卻也正可以喻示人在撰述時之用心思考雖就枕而不能安眠之狀。只此“枕頻移”三字已經把蠶與人之形象和情思都寫得極好,何況上面還有 “細紓幽夢”四個字, “夢”就人而言,自可喻示其撰著所追求之理想;至於就蠶而言,則其一世之纏綿辛苦吐絲自縛所追求者,倘亦有一理想存於其間者乎。至末句結尾之“到死漫餘絲”五字,則寫人生之苦短,志意之苦多,至死而仍意有所不盡,一如蠶之到死而仍有餘絲,真是把才人志士的理想和悲哀寫得如此之沉痛纏綿。至於次一首開端的 “裁制可,依夢認穠纖”二句,則以蠶絲之裁帛制衣,喻示人之寫稿成冊,而 “夢”則喻示所追求之一種理想,最後獲得之成果自應求其與最初之理想相符合,故曰 “依夢認穠纖”也。其下二句之“敢與綺紈爭絢麗,欲從悲閔見莊嚴”,則為石教授自寫其辛苦之著述,並無在世間與人爭求美名之意,而不過只是為了欲將所思所得貢獻給人世的一點悲憫之心願而已,然則此種工作之辛勞,豈不為一大莊嚴之事,故曰: “欲從悲閔見莊嚴”也。而結之以“壓線為人添”,乃是引用唐人秦韜玉《貧女》一篇中之 “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的詩句,寫貧女之為人作嫁衣,以表示其一世之辛勞全是為他人而並無為一己個人之意。至於 “壓金線”三字,則是寫其積壓的有待完成的工作之多。石教授這一組詞全部以春蠶之吐絲、作繭、織帛、裁衣為喻,以自寫其一生之辛勞工作之全部為人而全無為己之心意。喻象之美與托意之深,二者結合得既優美又貼切,既有詞人之纖柔善感之心性,又有才人志士之理想與堅持,其所體現的品格與才質之美,也就正是石教授所提出的 “憂讒畏譏”四個字之深層意蘊的另一點可供沉思之處。

以上我們是就石教授所自撰的“憂讒畏譏”一文,對其作為一個詞人在品格和心性方面所具備的不平凡之處所做的一些探討。而除去這些在本質方面的不平凡之處以外,石教授的詞之所以使人感動和欣賞,實在還由於他在題材之選擇與表達之方式方面,也有一些不平凡之處。

石教授在1958年寫給其長子定機的一頁便箋上,曾經自敘說: “老蹇蹉跎五十一年,平和不甚以顯達榮樂為懷,尤不欲人以詞人文士見目。少年學作韻語,只以自寫塊壘。”只這一段話,就充分顯示了石教授的詞之所以迥異於一般人的不平凡之處了。因為就一般人而言,作為一個喜歡寫作詩詞的作者,總不免有兩點習氣,其一是對自己之作品常不免有矜持自喜之意,其二是在朋友間常不免有以作品為酬應之時。而石教授則絕無此兩點習氣,他在其詞中所寫的都是最真誠最深切的胸中之 “塊壘”,下面我們抄錄他的三首詞作:   

清平樂

漫挑青鏡,自照簪花影。鏡裡朱顏原一瞬,漸看吳霜點鬢。宮砂何事低徊,幾人留住芳菲。休問人間謠諑,妝成莫畫蛾眉。

柳梢青

繾綣殘春,簪花掠鬢,坐遣晨昏。臂上砂紅,眉間黛綠,都鎖長門。垂簾對鏡誰親?算鏡影相憐最真。人散樓空,花蔫鏡黯,尚自溫存。

前調

休問餘春,水流雲散,又到黃昏。洗盡鉛華,拋殘翠黛,忘了長門。捲簾斜日相親,夢醒後翻嫌夢真。霧鎖重樓,風飄落絮,何事溫存。
 

這三首詞,據石教授所自言,乃是他讀了王國維之《人間詞》中的《虞美人》 (碧苔深鎖長門路),及 《蝶戀花》(莫鬥嬋娟弓樣月)兩首詞後的有感之作。王氏之詞所寫的,乃是以閉鎖長門的蛾眉自喻,慨歎於謠諑之傷人,但在被傷毀和被冷落中,詞人卻仍堅持著一種 “且自簪花坐賞鏡中人”的不甘放棄的理念,這種心態自然正是石教授所說的屬於 “憂讒畏譏”,也就是我所說的“弱德之美”的感情心態。而這自然也正是石教授何以會被王氏的這兩首詞所感動了的緣故。不過石教授由此一感動所引生的三首詞,則已經超越了王氏原詞中的心態,而更增加了反復思量的多層的意蘊。從悵惘于 “芳菲”之不能 “留住”,到“花蔫鏡黯”而仍不肯放棄的“尚自溫存”,再轉到 “夢醒” 後之徹底放棄的“何事溫存”,這其間石教授所表述的情思和意念,真可以說是幽微要眇百轉千回,像這種題材和意境,豈止不是一般以文學為羔雁之具的人所能企及,也不是一般只會寫傷春悲秋以詩酒風流自賞的詞人文士所能達致的。

傳統題材和現代題材都能駕馭,短令和長調均擅長,抒情和詠物皆動人,總之石教授之詞,在現當代之作者中,其成就極為難能可貴,足可自樹一幟。前南開大學校長吳大任先生曾在紀念石教授的《懷聲漢》一文中寫道:“我希望這些詞及其筆跡將作為文化遺產永遠保存。”我與吳校長有相同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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