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圖:《這才是絲綢之路:重抵歷史現場的行走》,侯楊方著。右圖:「鐵門」是條陡而窄的峽谷,連陽光也照不進去。\書中插圖
說起「絲綢之路」,你腦海中是不是出現了大漠、黃沙、駝隊,《這才是絲綢之路:重抵歷史現場的行走》(侯楊方著,中信出版集團,2023年)一書開篇即言,「大漠駝隊」這一經典絲路意象只是現代人想像力貧困的產物。作者用實地考察的結果,重新描繪了絲路圖景,並對若干問題作了學術考辨,以新知啟迪讀者認識絲綢之路的歷史真相和文明內涵。\谷中風
對我而言,閱讀本書最大的收穫是了解到「絲綢之路」絕非只有「大漠黃沙」,而是由綠洲、雪山、峽谷、草原、森林、冰川、鮮花、關隘、驛站、石窟、寺廟等組成的絢爛畫卷。那麼,人們對絲路刻板印象來自何處呢?作者認為,這是因為如今大多數人生活在經常下雨、綠樹成蔭的東部沿海地帶,而且旅行搭乘現代交通工具,無法體驗真正的古代道路。現代的公路、鐵路特別是高等級公路又盡量避開綠洲,取道戈壁沙漠,以免佔用寶貴的宜居地,這些都引導人把絲路想像為在大漠中穿行。實際上,作為古人行旅主幹道的絲路同所有古代道路一樣,不能脫離水草,即便在乾旱地區也必是沿着綠洲、水源和定居點而行,也即《漢書.西域傳》中所言「波河」而行,因為這是最容易最安全的道路。
真實而絢麗的畫卷
這是一幅前人未曾記述、今人又很少想到的絲路圖景。作者把這項他從2012年以來一直從事的工作稱作絲綢之路的「精準復原」。在前期大量的紙面研究準備基礎上,他從帕米爾高原開始第一次考察,此後,探訪範圍遍及國境內外、隴山左右、河西走廊、羅布泊、南北疆、中亞諸國,以及巴基斯坦、阿富汗,從伊朗的最東部錫斯坦直至德黑蘭。這一過程中,他借助了GPS定位和軌跡技術,這些來自實地的數據、照片、視頻等都是傳統的紙面方式無法記錄和表達的。其開創意義在於,別人可以據此進行重複性檢驗,而這正是現代科學的基本要求。
經過幾十次實地考察,作者初步精準復原了從中國陝西直至中亞的絲路主幹道,找到並精準定位了重要的絲路地標,建成了一套「絲綢之路地理信息系統」。他還找到了一些以前只能「腦補」的地點。比如,《大唐西域記》記載的「鐵門」:「鐵門者左右帶山,山極峭峻,雖有狹徑,加之險阻,兩傍石壁,其色如鐵。既設門扉,又以鐵錮,多有鐵鈴,懸諸戶扇,因其險固,遂以為名。」《長春真人西遊記》以及明成祖時出使帖木兒帝國的陳誠也記載過「鐵門」,但究竟在哪裏,什麼樣,無法確知。作者在實地考察中發現,「鐵門」其實是條陡而窄的峽谷,連陽光也照不進去,2公里長,十幾米寬,「像大地上的一個裂口,像是刀劈出來的」,位於野外無人區,與公路相隔2公里。有了直觀的圖片,再讀玄奘的記載,更覺生動。
文明交流互鑒之路
作者指出,經典的「絲綢之路」是在2100多年前西漢時期的天馬戰爭,即漢軍兩次遠征大宛以後正式開闢開通的,到唐朝「安史之亂」後基本中斷。在地理上,絲綢之路是從長安出發,經河西走廊向西,經過中亞,直至地中海地區的道路系統;在政治、軍事上,絲綢之路是漢朝為了反擊、扼殺匈奴生存空間的西進路線;在經濟、文化上,絲綢之路是中國與中亞、西亞、南亞,直至地中海地區進行貿易往來與文化交流的紐帶。漢唐全盛時期,這條路是通過河西走廊的玉門關、陽關,經過羅布泊、塔里木盆地的綠洲,翻越壯麗的葱嶺,通向中亞地區,達到波斯和地中海的線路幹道。
絲綢之路是文明交流互鑒之路,它是中華文明、波斯文明、地中海文明等幾大文明體之間直接交流的道路。在同一個文明內部也有道路,但絲綢之路的特殊意義在於推動了文明之間的交流。因此,把「絲綢之路」泛化為早於張騫出使西域之前中國與中亞地區甚至更遠的西方的交通往來的觀點是不足取的。絲綢之路雖在地理位置上利用了這些更早的道路,但二者並不等同。絲綢之路運輸的大宗商品是絲綢,這是當時西方世界的奢侈品,只有在漢朝奪取了河西走廊並進一步控制西域以及葱嶺之後,絲綢之路才能最終形成、暢通。
因此,絲綢之路並不是單純的一條自然地理意義上的道路,而是有屯田提供經濟生活保障,有驛站提供住宿保障,有烽燧提供信息傳遞與安全保障的綜合性交通系統。在書中,作者重點介紹了懸泉置遺址。漢武帝時名「懸泉郵」,漢昭帝時改稱「懸泉置」,東漢後期又改稱「懸泉驛」,並設「懸泉守捉」,宋朝以後逐漸放棄。懸泉置得名於東側山谷中的懸泉水。當地人稱為「吊吊泉」。傳說是漢貳師將軍李廣利西伐大宛時,以佩劍刺山,飛泉湧出,「人多皆足,人少不盈,側出懸崖,故曰懸泉」。作者2018年前往考察時,還喝到了長流至今的泉水。
確認標識性地點
如前所述,作者採取了「精準復原」的方式,以身代入歷史情境之中,復原古人是怎樣行走的,古人的眼睛看到的是什麼樣的景觀,從而精準找到了絲綢之路上多個前人不曾確認的標識性地點。玉門關和葱嶺是頗具代表性的兩例。
玉門關是中原通向西域的門戶,也是古代絲綢之路上的重要關隘。玉門關還是一個文化符號,寄託了中國人的家國之情。東漢時班超鎮守西域31年,年過七旬希望回到中原,在寫給皇帝的奏章中就說「但願生入玉門關」。然而,自西漢設立到唐中期廢棄,近1000年中,玉門關幾度興廢,關址幾經變遷,以至於玉門關究竟在何處成了爭論不休的話題。作者認為,歷史上的玉門關不止一座,漢朝和唐朝的玉門關就不在一處,甚至相距遙遠。漢代的玉門關在小方盤城以西一個叫作「馬迷途」的地方。這是一個很大的盆地,裏面是一大片長滿蘆葦、雜草和胡楊的濕地,從衛星圖片上看,漢代玉門關遺址是一個大小約110米乘90米的方形城。唐代的玉門關則在瓜州縣城東17公里、鎖陽城北30公里的小宛城,其地理環境正如王昌齡《從軍行》中所寫「玉門山嶂幾千重,山北山南總是烽。人依遠戍須看火,馬踏深山不見蹤」。這片區域位於疏勒河以南,得益於河水灌溉,自古便是屯墾區,與疏勒河以北的沙磧全然不同,「正是這種地理環境上的巨大差異,給過往人士造成感官上的強烈衝擊,由此發出『玉關西望堪腸斷』『春風不度玉門關』的感慨」。
葱嶺也就是帕米爾高原。「帕米爾」是波斯語,意思是高山之間的U形河谷,引申為「世界屋脊」。作為絲綢之路最重要的樞紐和地標之一,漢代的西域南道、北道都取道於葱嶺,這裏也成為地中海文明和中華文明的交匯處。《西河舊事》說:「葱嶺在敦煌西八千里,其山高大,上生葱,故曰『葱嶺』也。」《大唐西域記》則記載,「葱嶺者……崖嶺數百重,幽谷險峻,恆積冰雪,寒風勁烈。多出葱,故謂葱嶺,又以山崖葱翠,遂以名焉。」那麼,葱嶺既以葱為名,嶺上之葱到底長啥樣呢?沒有學者提供過照片。本書作者考察發現,這裏確實長着一望無際的野葱。這種葱的學名為「大花葱」,分布於從土耳其、伊朗到中國新疆的廣大亞洲內陸,而帕米爾高原正位於中心地區。作者據此提出,「葱對於在高原上行走的古代旅行者意味着什麼?無疑是非常重要的食物補給,不僅能夠調味,還富含維生素C。所以當商旅發現遍地的野葱時,第一個想法一定是吃──有營養的食物對長途旅行者太重要了,尤其是對於不習慣整天吃牛羊肉的漢人來說,所以漢人把這個地方叫作葱嶺,而不是學波斯人或當地人把它叫作帕米爾。」當晚,他就地取材,品嘗了野葱炒肉片,驗證葱嶺的葱確實「味道濃烈,口感不錯」。
1877年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創造了「絲綢之路」的概念,今天,絲綢之路已經成為文明交流互鑒的代名詞。《這才是絲綢之路》這本用腳「寫」出的書,則讓我們對這條神奇的路多了一份真切的認識,也讓我們對開闢這條道路以及千百年來奔走其上者,多了一份深切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