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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黃梅禪文化論壇 | 明海法師:生活禪的性格

2023-04-19 16:45:00大公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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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年黃梅禪文化論壇代表合影留念(攝影:徐華   柳華橋)

“蘄黃禪宗甲天下,佛教大事問黃梅”。4月19日,2023黃梅禪文化論壇在中國禪宗發源地湖北黃梅舉辦。來自內地、港澳臺地區及韓國、日本、匈牙利的150多位知名專家學者、諸山長老,共聚黃梅話禪論道。



中國佛教協會副會長、柏林禪寺方丈明海法師做主旨發言(攝影:柳華橋)



​2023年黃梅禪文化論壇現場(攝影:柳華橋)

“生活禪”之強調“生活”雖然有方法論的意義,但它更多是指示了修行的戰略方向,因而能夠含攝所有禪修法門。它更指明,如果“信得及”,日常生活的一切責任與義務都能具足菩提道的功德。

“佛教應該中國化,當時師倡生活禪。孤明獨發卅年後,浩浩知音滿大千。”這是2021年先師淨慧長老誕辰我寫下的感懷詩。長老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即以中國化史觀看待中國佛教的歷史流變。他認為:道安大師、慧能大師、太虛大師為歷史上推動佛教中國化的三座里程碑。其中,太虛大師所宣導的人間佛教思想是中國佛教在近現代回應時代挑戰、社會變革的戰略指導思想,也是佛教進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應該繼承發揚並不斷推進拓展的智慧傳承。長老于舊中國出家,經歷了巨大的社會動盪與變革,在改革開放後洞察時代因緣,精進不懈地探索佛教在全新的社會環境、文化背景下不斷中國化的道路,提倡並大力推行生活禪。

生活禪,既有源自虛雲老和尚親傳的中華禪的智慧,也繼承了太虛大師、趙朴初居士人間佛教思想的精髓,是當代佛教中國化實踐進程中的最新成果。本人自1990年親近長老,隨後于柏林禪寺披剃,有幸參與長老中興趙州祖庭、提倡弘揚生活禪等諸多大事因緣,親承謦欬,濡染法味,何其有幸!下面擬從三個方面淺論生活禪的性格。



 

長老生前多次強調,生活禪不是中華祖師禪傳承之外的標新立異,而是對祖師禪“在生活中修行,在修行中生活”禪風的提倡,是對祖師禪生活品格的回歸。它立足當下、直面生活認識自心安身立命的方法論與祖師禪同源同脈。“禪”而冠以“生活”,不是想另立門庭,而正是要回歸祖師禪的本懷,回歸禪融入生活後的靈動活潑、天機妙趣。長老在《生活禪開題》中列舉天皇道悟、大珠慧海等多位古代禪師的開示說明了這一點。

我們看到,乙太虛大師為首的高僧大德宣導“人生佛教”“人間佛教”時也反復強調,關注人生、關懷人生是佛陀說法的本懷。在許多宗教和思想的發展史上,後來者總會通過提醒並引導人們溯源初心、回歸古典本義來實現教法和思想的復興,這似乎是人類文明傳承史上的一種規律。生活禪正是以傳統中華禪為自己的精神源頭,而處處強調“生活”以矯正人們的偏差。這可稱為生活禪的古典性格。

生活禪宣導者淨慧長老曾親侍禪門泰斗虛雲老和尚,盡得祖師禪真趣並獲禪宗五家法脈傳承。他在日常生活中隨方就圓、即物發凡開導信徒的教學風格,正是古代禪德“直指人心”的生動再現。同時他也極其重視源自達摩祖師的“藉教悟宗”傳統,先後編印了《禪宗七經》《在家教徒必讀經典》(一、二)等經典讀本。讓古典文本成為當代人精神生活的源頭活水,其關鍵在於闡釋和解讀的方法論。中華禪的祖師們一向即有自宗獨特的“解經”法。百丈禪師說:“夫讀經看教,語言皆須宛轉歸就自己。但是一切言教,只明如今鑒覺自性。”(《百丈廣錄》)將佛言祖語“宛轉歸就自己”,在當下心性的本位上消化還原,也正是生活禪所提倡的“回歸當下”“融入生活”的解經方法。佛陀和祖師的教法當它們還停留在文本上的時候可以說是沉睡著的,但當它們和生活、和我們日常生活中的諸多情境發生聯結時,就會被喚醒被啟動,就會顯示出轉化煩惱、淨化生活的生命力。生活禪之強調“生活”,其首要意義正在於指示了一種闡釋古典文本的方法,一種對待佛祖言教的全新態度。在這種方法和態度下,“生活禪”成為一把打開佛陀、祖師教法寶藏的鑰匙。

有此鑰匙在手,來自佛陀、來自中國歷代祖師的教言,遂一變而為當代人可以直接受用的精神養料,而我們忙碌、煩擾的生活也由此開啟了回歸覺性、實現終極價值的歷程。

太虛大師曾將漢傳佛教的獨特個性概括為“本佛、宗經、博約、重行”,其中“重行”或被論者視為傳統儒學“實用理性”在佛教中的體現。然而,如果回歸佛陀說法本懷,重實踐重落實,恰恰應該就是體現佛教社會關懷、眾生本位的應有之義。生活禪的古典性格也正是佛教的實踐性格。



 

淨慧長老1933年出生于湖北黃岡新洲一戶農家,因家貧一歲半即被父母送入寺院,後來在一尼庵由兩位尼師撫養長大,十四歲至武昌卓刀泉寺正式拜師落髮出家。長老早年成長于舊中國社會的底層,對勞苦大眾有著天然的親近感。1951年到雲門寺後適逢土改,長老和雲門寺其他僧眾一起開荒墾地,自食其力,過著農禪並重的艱苦生活。這些經歷都使他對普通勞動人民生活的艱辛有了最感性最直接的瞭解。

佛教僧侶是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來自社會的各個階層,進入僧團後獲得了新的社會身份。這個身份從內在的思想觀念到外在的社會責任都有迥異於其他身份的特殊性,這就是所謂“僧格”。僧格依佛陀戒定慧三學熏習訓練而成,它既有少欲知足、摒棄塵俗的超拔,又有傳承教法、廣利人群的擔當,是兩種絕然相反心理動力的統一。每一個具體的僧人一定都是歷史的、獨特的,他一定有他所從來的社會階層、生活閱歷等諸多舊痕,同時他又不斷地在僧團中接受著佛陀教法對他人格的改造與重塑。這是一個漸進的、漫長的過程。他的人格會經歷蛻變與重構。他看世界的方式,他的情感方式、價值追求乃至意志力的導向、行為習慣等,都將依佛陀三學的輸入內化發生調整與改觀。這其中仍然存在著兩種相反並相成的心理動力:以出離心催生的自我覺醒與淨化,達成離縛的自在、自由;與其他眾生的聯結、互動與融入,達成利他的責任、擔當。在陶育僧格的戒律體系中,出家人的無產、少欲、托缽乞食等戒律生活既能促成“僧格”中遺世獨立、無所依憑的自強,又能使僧眾每日與社會大眾保持緊密的聯繫而避免滋生“特權意識”,成為“特權階層”。遺憾的是,這種徹底的戒律生活制度歷史上並未在中國完全施行。與古代中國社會相適應的叢林制度中雖也有農禪並舉的傳統,但如果寺院田產廣大,就只能雇農民耕種,僧眾坐收田租。依僧格養成的心理規律,這種情形並不利於僧眾的健康成長,也易引生社會大眾對僧團的隔膜與疏遠。可以說這始終是傳統漢傳佛教制度層面的一個隱憂。

1963年長老在中國佛學院被補劃為“右派”後,先後在北京大興、廣東乳源的國營農場接受勞動改造。1969年又被遣送回湖北老家的鄉村監督勞動。前後十五年的勞動改造經歷雖然是命運降臨到他身上的打擊,但另一方面,又使他全面直接地體驗了基層大眾的勞動生活,因而在思想感情的深處和勞動人民建立了血肉般的聯繫。對此,他有著強烈的自覺:“儘管我最好的時間,是在這個15年度過了,但是從人生的經歷來講,這15年呢,我現在還在受用。我能夠有現在這樣一種胸懷,能夠有現在這樣一個體魄,對各種事情有一定的經驗,都是這15年當中積累起來的。所以,我也很感謝這15年。”(錄音《雲水舊蹤——淨慧老和尚訪談》)

上世紀五十年代僧眾在田間勞動場景

長老要感謝這15年的尚不僅於此,待他到河北落實宗教政策、修復祖庭、弘法利眾後,一種發乎本心的大眾思維、大眾性格就自然表現在他所提倡的生活禪和種種利他事業上。

九十年代初在啟動柏林禪寺修復工程時,長老就提出“四個大眾”作為建設寺院、經辦一切事業的指導思想:“大眾認同,大眾參與,大眾成就,大眾分享。”因此籌集建寺功德款時,貧者富者,平等對待,來者不拒,重在參與。信眾到寺院參加活動,每日食宿費10元,幾十年不變。自1996年起寺院不收門票,原因是:群眾出錢修復的寺院,來寺院是回家,收門票不合理。也因為這種民本情懷,長老經常教導寺院僧眾要勤儉節約,杜絕浪費,不要小看那些老太婆信眾從懷裡掏出裹了一層又一層的小包後送來的那五塊錢供養。他對社會經濟發展起來後佛教界某些世俗化、脫離群眾的不良風氣保持著高度警覺並公開表示批評“目前佛教界有四種‘氣’極為嚴重,極為普遍。這四種‘氣’是什麼呢?第一是俗氣,俗不可耐的俗,俗氣;第二是闊氣,什麼東西都要闊氣,什麼東西都要名牌,闊氣;第三是官氣,當了會長,當了官,當了方丈,當了官,當了班首執事,當了官,官氣;最後是霸氣,霸,當了官就有霸氣呀!”他提醒僧眾:“這四個‘氣’如果不加以防止,會葬送佛教,會使佛教脫離群眾、脫離大眾。佛教要與大眾打成一片,一定要橫掃‘四氣’。佛教要發展下去,佛教要欣欣向榮,我們每一個人一定要跟群眾打成一片,一定要走大眾化、平民化的路。”(2007年7月2日對河北省佛學院學生開示)

關於生活禪的實踐綱宗,長老概括為:“將信仰落實於生活,將修行落實於當下,將佛法融化於世間,將個人融化於大眾。”“將個人融化於大眾”既是生活禪實踐者個人在團隊和群眾中自我淨化、對治我執的法門,也是作為一種社會群體的僧團處理與社會大眾關係的指南。關於這後面一點,長老還說“個人服從于常住(寺院),常住服從於整體佛教,佛教服從於社會大眾”。其實傳統祖師禪修行的最終歸宿就是“入廛垂手”“混眾利他”,禪者內心此時已泯然無相,躍身而入芸芸眾生的世界,行潛移默化的利他事業。禪,到這裡才實現了它的終極價值,因而否定自身,融入法界。



生活禪的大眾性格還體現在語言的平易、語彙的大眾化上面。

語言是一種特殊的權力。一種宗教和思想是否有影響力,要看它所創造的語彙有多少進入了社會主流語言。長老闡述生活禪時總是用現代人一看就懂的語句:“覺悟人生,奉獻人生”,“善用其心,善待一切”,“感恩,包容,分享,結緣”,“在盡責中求滿足,在義務中求心安,在無我中求進取”。不僅如此,長老的有些語彙還進入到主流話語。1999年《公民道德建設實施綱要》公佈後,長老以全國政協委員身份,聯合其他委員提交提案,建議將“個人品德”加入《綱要》提出的“家庭美德、職業道德、社會公德”中成為“四德”。這一建議很快被採納,此後公民道德建設的規範表述就調整為“四德”。

長老的日常開示,較少使用佛學專業術語。大道平常,通貫一切。一種普遍存在的規律,可以用專業術語表達,一定也能用生活語言、大眾語匯表達。這就是生活禪的大眾性格,也是它的平等性格。



 

從總體上看,佛教是一個弱組織化的宗教。佛陀為僧團制定的戒律體系中雖然也有僧團自我管理、自我淨化的原則和方法,但僧團更多的是一種以“六和”精神為紐帶維繫的鬆散共同體,其成員之間沒有權力的授受,也沒有絕對的權威(如果有就是戒法)。近現代以來,各種宗教的傳播交流在一個全球化的視野中展開,商業文明的公關思維、網路時代的話語爭奪也或多或少地影響著宗教領域。毫無疑問,組織化強的教團在傳播教法的效率上自有其獨特的優勢,組織化弱的教團則相形見絀。

如果把組織視為一種工具的話,它原本應該是為教法的核心價值服務的。但是在宗教的傳播史上,我們卻經常看到:組織及其衍生出來的權力(而且是神聖背景的權力)由工具變成了主人,教法的核心價值被為它服務的工具僭越,有時甚至成了只是一種吸引流量的標識(logo)。

佛教對這種作為工具的“組織”保持了高度警覺。不僅如此,如果“組織”可以因眾生的自我投射而異化的話,那麼表達教法內涵的概念、圖像、符號、觀念等都有可能被絕對化後成為自我的巢穴,由此滋生紛爭與矛盾。佛教對此問題的解決方案是:它既有作為工具與載體的宗教手段的建立(這包括語言、概念、觀念、圖像等一切施設),也有對這種種建立的否定與超越,如過河棄筏喻所說。而禪宗的個性正聚焦於此。他是要掃蕩一切執著與纏縛的,即使對方以神聖的面目出現(“佛魔俱殺”)。中國禪宗的祖師們將這一點發揮到了極致。他們十分警惕“以實法系縛人”,作為老師的他們反復強調“我這裡無一法與人”,“汝若反照,密在汝邊”,等等。

生活禪繼承了祖師禪的這一精神。淨慧長老在禪堂開示中雖然也提倡過“息道觀”“話頭禪”,但總體上他並未在禪觀修行的技術層面創設什麼特殊的法門。“生活禪”之強調“生活”雖然有方法論的意義,但它更多是指示了修行的戰略方向,因而能夠含攝所有禪修法門。它更指明,如果“信得及”,日常生活的一切責任與義務都能具足菩提道的功德。不僅如此,長老還多次組織學術研討會,把生活禪的內涵交給學界教界賢達去討論。而有許多青年人參與的生活禪禪修營,則總有圍繞“在生活中修行”這一主題的心得分享。沿著生活禪指引的方向,人們從身邊的人那裡受到啟發,或者就從生活中找到了解決問題的答案。他們獲得的主要不是一些操作層面的技巧,而更多的是一個方向,一種態度,一份自信,那種對自心的印可……

這就是生活禪的開放性格。它完全向生活開放,向生活中有煩惱的大眾開放。它的開放甚至超出信仰的範圍,向學術界、文化界,向一切人。當然,這也使它沒有依自己為核心建立一個自上而下的傳教組織。它就依託現有社會環境下現成的傳播空間,以宗教政策法規所允許的方式影響社會。這種姿態中沒有夾雜使自己永恆、使自己強大的企圖,也沒有塑造偶像、經營山頭的努力,而只是徹底對因緣法的服膺與接受。因為,世間一切現象乃至佛陀教法的弘傳也都是因緣變幻、興衰無常的。生活禪坦然地把自己也放在此規律之內。

生活禪的開放性格就是去中心性格,也是去山頭性格。



 生活禪思想的方方面面,先師生前多有論述。我等門下諸弟子覺得有必要從全體漢傳佛教的高度,對生活禪的思想作一系統的梳理。明堯居士遂自告奮勇,擔當重任。時曆七載,數易其稿,終於大成,可喜可賀!

明堯居士1993 年參加首屆生活禪夏令營,次年辭去大學教職,來到祖庭親近先師。幾十年來顛沛未移其志,風雨愈堅其心,親承先師耳提面命,亦步亦趨,身體力行。《生活禪綱要》即將付梓,先師遺教宛在,撫今追昔,悲欣交集,略綴數語,以為序。
 
2022年5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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