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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耀:婉約高手蘇東坡

2021-12-27 10:57:38大公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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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中華書局出版的《蘇軾文集》。\資料圖片

  說起蘇東坡,大家就想起了豪放詞,想起了關西大漢彈銅琵琶執鐵綽板唱「大江東去」。的確,東坡詞豪放傑出,陸游感嘆「試取東坡諸詞歌之,曲終覺天風海雨逼人」,這樣的豪邁之作在東坡詞裏不在少數。再加上東坡峨冠多髯,人們就把東坡想像成了虬髯客那樣的雄豪之人。其實,東坡心裏也有猛虎在細嗅薔薇,陽剛的背後有其陰柔的一面,不妨花點時間讓我帶您了解作為婉約高手的一面。

  東坡以自己的曠代才情將婉約詞推上了高峰,不僅在形式上「一洗綺羅香澤之態」,在題材上也不再局限以艷情為主,詠物、詠事、詠人……駕馭自如,信手拈來。只要能恰當表達思想感情,任何詞語都可入詞。語言樸素清新、流利暢達,甚至使用當時的口語,讓普通人讀來也毫無「隔了一層」的感覺,這是蘇詞讓普通人喜愛的一個原因。唯大雅者才能大俗,能用明白如話的語言表達出清空靈雋的詞意,寫出流芳千古的名句。

  先看這首《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同時代的高手黃庭堅就這樣評價這首詞:「語意高妙,格奇而語雋,似非吃煙火食人語」,從字面上看沒什麼新奇,意境也彷彿是給縹緲孤鴻拍的一段小視頻。但詞境清奇如仙境,彷彿仙人低徊曼舞,空靈飛動。這不是一般俗人能勾勒出來的,這是讀過萬卷書的人胸中消化後一空依傍而從心中流出的神品。

  像這類詞在東坡詞中不少,南宋張炎說「東坡詞,清麗舒徐處,高出人表。周(邦彥)秦(少游)諸人,所不能到」。怎麼解釋這種現象呢?除了東坡絕代的才情和曠達的胸襟外,清代沈祥龍說得好:「詞不能堆垛書卷,以誇典博,然須有書卷之氣味。胸無書卷,襟懷必不高妙,意趣必不古雅,其詞非俗即腐,非粗即纖。故山谷稱東坡卜算子詞,非胸中有萬卷書,孰能至此。」博聞強記的蘇東坡,對各種史書典故爛熟於胸,靈活運用,熔鑄於胸,自然流出,像他說的「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

  回過頭來再看這首《卜算子》,「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這些當然是有婉約之美的名句,以至千古之下有人還把它們譜寫成了流行歌曲。再看這首《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裏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詞風清麗婉約,清代王士禎評價說「枝上柳綿,恐屯田緣情綺靡,未必能過」,屯田即柳永,這首詞寫得景色美、感情真,妖嬈天真如豆蔻少女,柳詞當然不及了。把「綺靡」的艷詞寫得這麼輕柔,我也是醉了。清代蔡嵩雲說「東坡詞,胸有萬卷,筆無點塵。其闊大處,不在能作豪放語,而在其襟懷有涵蓋一切氣象。若徒襲其外貌,何異東施效顰。東坡小令,清麗紆徐,雅人深致,另闢一境。設非胸襟高曠,焉能有此吐屬。」

  這回我們來看句法,東坡這些句子因明白如話又能準確傳情達意,成為千古名句,讀來口角噙香、舌尖生春。「天涯何處無芳草」、「多情卻被無情惱」……翻揀蘇詞全是這樣的名句:「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數也數不過來,我上班堵車時就聽着東坡這些名句,頓時沒有了堵車的痛苦,越慢越享受。

  東坡流傳至今的有三百六十多首詞,就數量而言大多數詞還是以婉約為主。繆鉞先生說「晚近人論詞多以『豪放』為貴,而推蘇軾為豪放之宗。這實在是一種偏見。宋詞仍是以婉約為主,蘇軾詞的特長是『超曠』,『豪放』二字不足以盡之。」的確,蘇軾詞是婉約中的超曠與豪放,纏綿中的樂觀與豁達。比如我舉的那些名句,讓人聽着充滿了對人生美好的追求與嚮往,比如「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這是貶居黃州的作品,曠達樂觀催人向上。

  再比如《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中有「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借誇歌女柔奴而寄寓自己隨遇而安的曠達情懷。把曠達樂觀的情懷引入婉約的詞作,使作品格調頓高。即使苦悶,也寫得超然而不頹廢,比如《望江南.超然台作》作於密州任上,「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借煮新茶解脫思鄉之苦,以詩酒自娛而超然忘憂,「詩酒趁年華」,虧他能想出這麼好的句子來。南宋劉辰翁說「詞至東坡,傾盪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千古之下,我們有幸讀到了如此美的作品。

  林語堂說東坡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是一個百姓的朋友,他「比中國其他的詩人更具有多面性天才的豐富感、變化感和幽默感,智能優異,心靈卻像天真的小孩」。蘇東坡是卓越的天才,他有廣博的學識,但他有一顆赤子之心,使他具備了開朗的胸襟,對普通人都充滿了愛,如《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換一個別的官老爺早惱了,那還會作出這麼好的詞。這麼大的文豪對農民也特別好,比如在徐州當太守時,《宋史》記載他曾帶領百姓防洪的事情。元豐元年(一○七八年)去城東石潭求雨的路上,一口氣寫了五首《浣溪沙》,飽含對農村的熱愛和農民的情誼。其中最出名一首是「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繰車。牛衣古柳賣黃瓜。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這肯定不是豪放詞,把尋常的景物入詞,使婉約詞題材又廣。

  清代詞論家周濟說「人賞東坡粗豪,吾賞東坡韶秀。韶秀是東坡佳處,粗豪則病也。」在我看來,東坡詞的成就也多在婉約一路上,無論從數量和質量上看都是這樣。特別是一些小令短章上闕詠人、寫景、狀物,下闕議論、感慨、抒懷,寫得哀而不傷、樂而不淫,婉約而明麗,真是「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餘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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